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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碧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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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光如水,照射在白姬晾曬的傘骨上。一個打著傘的女子身影在傘骨旁邊流連,她默默地站了許久,不知道在想什麽,然後沿著回廊走到了大廳。

大廳之中,元曜躺在寢具上睡得香甜,鼾聲如雷。

打傘女鬼在熟睡的小書生身邊跪下,她倏爾化作一道幻影,進入了小書生的夢裏。

在夢裏,元曜看見了一個女子的記憶,女子的名字叫做碧霜。

碧霜是益州人氏,她是芙蓉城中風月樓裏的紅牌歌妓,姿容妖嬈,艷名遠播。

有一天,碧霜帶著兩個丫鬟去芙蓉城外的蘆月庵上香,在回城的山路上,她遇見了兩名悍匪。悍匪們搶了錢財,殺死了一個丫鬟,並將碧霜綁劫了。另一個丫鬟逃跑了。

兩個悍匪似乎早有預謀,他們將碧霜藏於一座山野荒寺之中,他們逼迫碧霜寫下一封被綁架的求救信,他們打算把信送去風月樓,從老鴇那兒勒索錢財。然而同時,他們根本沒打算讓碧霜活著離開,在逼迫碧霜寫完信之後,他們淩·辱了碧霜,並打算將她勒死。

碧霜非常恐懼,非常絕望,在她遭受淩·辱,正被一名悍匪勒住脖子,幾乎窒息死亡的時候,她看見了一名年輕男子闖入了荒寺。

那男子身形瘦削,五指細長而彎曲,仿佛是鷹爪。他面長鼻廣,印堂狹窄,嘴唇薄如一條直線,嘴角微微下垂。

男子突然出現在荒寺之中,眉梢眼角都帶著濃烈的殺意,他手持一根粗圓的木棍,他用力地將木棍擊向正在用繩索勒碧霜的悍匪的頭。

男子看起來瘦弱,可是力氣非常巨大。他這一擊之下,悍匪的腦袋如西瓜般崩裂,粉紅的腦漿飛濺得到處都是。

有一些帶血的腦漿甚至飛入了碧霜因窒息而張開的嘴裏。

另一個悍匪反應過來,顧不得衣衫不整,順手抄起身邊的樸刀,躍身向男子劈去。

男子似乎精通武藝,他飛身躲開的同時,一棍子擊向悍匪的手。

“啪嗒!”悍匪的手臂被木棍擊中,他的樸刀掉落在地上。悍匪軟倒在地上,抱著骨折的手哀嚎不已。

男子的眼中湧起了一絲克制不住的興奮,仿佛嗜血的惡獸嗅到了夢寐以求的香甜血腥味。

“好漢饒命——好漢饒命——”悍匪跪在地上,苦苦求饒。

男子充耳不聞,他微笑著舉起木棍,將鬼哭狼嚎的悍匪活活地打死了。

碧霜眼看著這一切發生在她眼前,兩名悍匪的腦漿和血肉濺了她一身,這座廢棄的荒寺之中充滿了血腥與罪惡,仿佛是修羅地獄一般。

不知道為什麽,本應該十分恐懼的碧霜仿佛被什麽蠱惑一般,她對這個沈溺於鮮血與殺戮的陌生男子產生了無以名狀的愛意。

男子殺死了兩名悍匪,他轉頭望向碧霜,在看見碧霜雪白如綢緞的皮膚時,他的眼神開始迷離了,他一步一步走向碧霜。

碧霜是青樓女子,她見慣了男性迷離的眼神,她把男子的眼神理解為愛欲。

男子與碧霜在充滿了血和屍體碎片的荒寺之中相愛了。

月光之下,滿地血屍之中,他們熱情地擁抱,褪盡了衣衫,瘋狂地交歡。

碧霜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用死亡拯救她的男子。

哪怕,這個男子是一個魔鬼。她絕望瀕死的時候,神佛沒有救她,魔鬼救了她,所以她愛上了魔鬼。

這個年輕男子名叫劉晉鵬,也是益州人氏,他家住在芙蓉城外,父母以做傘為業。劉晉鵬家十分窮苦,他從小沒有上私塾,只跟著一些流浪武人學習棍棒武藝。

昨天,劉晉鵬因為跟流浪武人學武太入迷了,延誤了回家的時辰,為了抄近路回家,他才穿過人跡罕至的樹林,偶遇了悍匪在荒寺之中虐殺碧霜。

劉晉鵬殺了兩個悍匪,碧霜擔心惹來麻煩,他們一早就收拾東西,包括悍匪逼迫碧霜寫的信,離開了荒寺。

碧霜為了不給劉晉鵬帶來麻煩,只得回去了風月樓,她謊稱是趁匪徒不備之時逃了出來,眾人都為她感到慶幸,並沒有人懷疑她。官府按照碧霜的供詞去捉拿兩名悍匪,然而悍匪似乎是外鄉人,碧霜的供詞又是謊言,一時之間也沒有線索。

許多天之後,荒寺之中的兩具屍體才被人發現,因為正值炎炎夏日,屍體腐爛得無法辨識,官府也只得歸作無頭公案。

碧霜回風月樓之後,她與劉晉鵬還常常見面,有時候是碧霜以上香為借口偷溜出來找劉晉鵬,有時候是劉晉鵬來風月樓找碧霜。劉晉鵬一貧如洗,他出入風月樓的花銷都是碧霜的積蓄。

碧霜深愛著劉晉鵬,如著了魔一般。而風月樓裏的人,卻十分恐懼劉晉鵬。如果哪位歌妓豢養的貓狗不見了,那必然是形容淒慘地死在了花園裏,必定是劉晉鵬所為。劉晉鵬喜歡殺戮,只有殺戮能讓他感到快樂。眾人懼怕劉晉鵬,也不想得罪碧霜,都是敢怒不敢言。

劉晉鵬最愛碧霜的皮膚,他常常眼神迷離地撫摸著碧霜雪白的肌膚,用手指勾勒出一道一道的條紋,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碧霜把這種行為理解為愛,每當劉晉鵬撫摸她的肌膚時,她就感到非常幸福。

有一天,劉晉鵬來向碧霜告別,他說他打算去西北參軍。如果將來榮歸故裏,他就替碧霜贖身,娶她為妻。

碧霜十分不舍,她思前想後,卻也同意了。如果他們想要成為夫婦,永遠在一起,劉晉鵬必須要有一個前程,她才能有一個出路,她不能只顧眼前而不顧將來。

碧霜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,全部給了劉晉鵬,讓他拿一半安置父母,一半當作路費。

於是,劉晉鵬就走了。

劉晉鵬一走,鴻雁漸絕。碧霜思之如狂,在風月樓裏度日如年,她常常從西北來的客人口中打聽劉晉鵬,卻沒有任何消息。

因為思念劉晉鵬,碧霜曾經去城外去找過劉晉鵬的父母,她以為劉晉鵬即使不給她寫信,也一定會給父母寫信。劉晉鵬的父母肯定會有他的書信消息。然而,碧霜去城郊打聽著找到劉晉鵬家時,他家卻早已空廢了許久。據鄰居們所說,劉晉鵬和他的父母早就不知道去哪裏了。

碧霜再一細打聽劉晉鵬一家失蹤的具體時間,才發現正是劉晉鵬跟她說要去西北從軍之時。難道劉晉鵬是在騙她?他並沒有去從軍,他拿了她的錢財之後就帶著父母去別處了?

碧霜十分心寒,十分絕望,她恨劉晉鵬欺騙自己,同時卻還深愛著他。

然而,劉晉鵬並沒有欺騙碧霜,三年之後他如約回來接碧霜了。劉晉鵬回到益州時,已經因為立下赫赫戰功,被封為了昭武都尉。

碧霜十分驚喜,兩人久別重逢,自然是訴不盡的恩愛。碧霜對劉晉鵬的所有猜疑,所有怨恨都煙消雲散,所剩的只有如癡如狂的愛意。

劉晉鵬按照約定替碧霜贖了身,並娶她為妻,將她帶去了西北之地,跟隨自己東征西戰。

碧霜一開始沈溺在巨大的幸福之中,並沒有感覺有什麽不對勁,甚至連塞外風沙苦寒的艱難日子,她都甘之如飴。對於劉晉鵬虐殺俘虜,殘殺將士的殘暴行為,她也看作是一個武將建功立業所必須做的事情。

後來,漸漸的,跟劉晉鵬生活久了,碧霜也覺得不對勁了。劉晉鵬看起來與常人一樣,但又與常人不一樣,他暴躁易怒,殘酷嗜血,對於人或其它生命,他天生缺乏同情心與憐憫心。用殘酷的方式殺死各種生命,包括人類,是劉晉鵬生命中唯一的樂趣。

碧霜回想起她第一次遇見劉晉鵬的情形,他如魔鬼一般降臨於荒寺之中,用木棍將一名悍匪打得腦漿迸飛,又將另一名悍匪活活打死。現在想來,他殺人時的表情無比狂熱,無比滿足,無比愉悅,仿佛是一個小孩子正在吃最甜美的糖果。

這是不正常的。

諷刺的是,劉晉鵬殘忍嗜殺的本性,以及對於生命的漠視,在征戰沙場之時卻為他帶來了無上榮耀。沙場是殘酷之人的游樂之所,沒有慈悲之心的人才能在征戰殺伐之中如魚得水。

劉晉鵬殺的人越來越多,他的立下功勳也越來越大,西北之地的人們害怕他,恐懼他,卻也敬畏他,甚至崇拜他。

碧霜愛著劉晉鵬,卻也越來越害怕他,她害怕看見各種各樣的屍體,也害怕看見各種各樣的生命在她眼前如雲煙般消亡。

這一年秋天,碧霜生病了。她的病,是心病。

碧霜對劉晉鵬道:“夫君,妾身生長在水鄉之地,這副病軀在大漠風沙之中只怕不能得愈,不如趁著還有一些力氣,您派人送妾身去巴西郡的公婆家,一來養病,二來拜見公婆姑姐,三來從此日夜侍奉公婆,為夫君與妾身盡孝心。”

之前,碧霜說起劉晉鵬離開益州去投軍之後,她去找過劉晉鵬的父母,劉家卻已人去屋空許久。劉晉鵬解釋說自己去投軍,怕父母年邁無人照應,故而將父母送去了遠嫁巴蜀郡的姐姐那裏,所以房屋都空置著。如今,父母已在巴蜀郡安家,由姐姐照應。

碧霜打算離開劉晉鵬,不再看他殺戮生命的惡行,她打算在遠方替他盡孝,為他吃齋念佛積功德,以另一種方式來愛他。

劉晉鵬剛虐殺了一些不肯投降的戰俘,他用沾血的手撫摸著碧霜光潔的臉龐,眼中閃過殘忍而冷漠的光。

“你也恐懼我,想離開我嗎?”劉晉鵬冷冷地道。

碧霜搖頭,她剛想開口,劉晉鵬卻掐住了她的脖子,讓她無法言語。

“你不能去巴蜀郡,因為我父母不在那兒,我也沒有姐姐。”劉晉鵬一邊面無表情地道,一邊加大了手上的力道。

碧霜睜大了眼睛,她張開口,卻無法呼吸。

“爹娘和你,是我最重要的人,我不會讓你們離開我。”劉晉鵬聲音冰冷,但眼裏卻閃爍出狂熱的光芒。

碧霜太熟悉劉晉鵬了,每當他眼裏閃爍出狂熱光芒時,就有人會悲慘地死去。

誰?誰會死去?

這一次,誰會死去?

劉晉鵬的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,碧霜無法呼吸,越來越難受。

碧霜的眼前產生了幻覺,她仿佛回到了七年之前,在芙蓉城外那個荒山野寺之中,她被一個悍匪掐住了脖子,呼吸越來越困難,即將死去。

那時,劉晉鵬出現了,拯救了她。

這一次,劉晉鵬掐死了她。

這七年從魔鬼手中偷來的生仿佛是一場夢。

這一場夢中,她與魔鬼愛恨纏綿,最終又死於魔鬼之手。

元曜倏然從噩夢中驚醒,他坐起身來,望著空蕩蕩的大廳,心中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。

元曜感覺到臉上冰涼一片,他摸了摸自己的臉,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面。

“嗚嗚——嗚嗚嗚——”元曜聽到有女子在靜夜之中悲傷地哭泣,但他卻看不見她。

“喔嗚唔——”一聲悠長的雞鳴劃破了黑暗的夜,東方天空漸漸泛白,天亮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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